透藍的天，清涼的空氣，遍山的深褐色槐樹林，淺澈無聲的溪水，綠意拂動的散落田園……我腦海里總是不時出現那個春天，那個清晰明澈的春天。

那是三年前的一個案件，當時我還在刑警隊。我依稀記得出發前那個清新的早晨，我和同事開著車在晨曦的霞光中駛向遠方，我貪婪地吮吸著窗外的空氣。車輛在寬闊的高速公路上疾速行駛，我和同事恣肆的歡笑和開心的話語透過車窗與那個春天融為一體。

時間是足夠的，我們出差的任務只是記取一份簡單的材料。

行駛了三個多小時后，遠方出現了隱約的山脈。我這人天生有一個弱點，就是明明在直視著眼前的景色，而內心卻時常被無端的思緒帶走。但那一次，為了留住這個春天，留下這份美好，我決意把自己拉回現實，讓自己專注于眼前的一草一木。很快，我獲得了應有的回報，我嗅到了綿綿山脈間散發出的渾厚的泥土味道。

到達當地派出所時，已臨近中午。我們與值班的民警簡單交談后，帶上治保會的同志繼續向大山深處駛去。

十幾年前，鄭州某出租屋內一女子被害，被害人有一丈夫，一個女兒。案件經過十幾年的波折后，最終偵破，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進一步核實被害人的家庭情況。

我們最終穿過重重山林，來到一處略微平坦的山腳下。治保人員把我們帶到一處狹小的院落前，我們在門口等待，他只身進入院內喊受害人丈夫的名字。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蒼老男子從院中一側土房子里蹣跚走出。他頭上戴著黑色的針織帽子，兩鬢的頭發都已斑白，深深的皺紋從額頭延伸至眉角，顴骨處刻意堆起的笑意顯得怯懦而勉強。男人拄著拐杖，上身穿了一件深灰色夾襖，下身褐色棉褲，腳上穿著一雙沾滿灰塵的黑棉鞋。

男人和治保會的同志站在院子里寒暄，他佝僂的身軀和布滿褶皺的臉龐，使我眼前不禁浮現出他女兒的身影。幾天前，我在另一個家庭里見到那個女孩，女孩已然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，渾身洋溢著青春陽光的氣息。是的，他們兩人早已隔絕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。

簡單介紹后，治保會的同志退出院外，留下我和同事與男子交談。

男人家境貧寒，只上過一年多小學，如果不是那次與同村人結伴到鄭州打工，或許他一輩子都不會邁出這座大山。那一年，他四十歲光景，依然孤身一人。那次偶然外出，仿佛上天對他的眷顧突然而至。一天吃午飯時，鄰桌的一個女孩忽然對他心生好感。沒有太多的語言交流，兩人很快同居在一起。每每回憶那次不期而至的相遇，男人總感覺像做了一場夢。不久，女孩懷孕，跟著男人回到大山里舉辦了婚禮。他們的女兒出生后，男人留在家里照看女兒，女人外出打工，雖然夫妻倆一年難得相見幾次，但那段歲月依舊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。女兒兩歲多時，妻子回老家將女兒帶至鄭州撫養，男人目送著遠去的客車向她們揮手告別。只是不曾料想，這一別，等來的竟是妻子被害的消息，以及女兒從此杳無音訊的久久遠望。

男子撫摸著女兒幼時的照片講起女兒曾經的件件趣事，他堆滿皺紋的臉上綻放出幸福喜悅的光澤。然而這個男人并不知道，他念念不忘的女兒跟他沒有任何血緣關系。

談話臨近結束時，男人兩眼充滿渴望地望著我們，顫抖問道：

“你們知道我家妞妞的消息嗎？在車站時，我答應過會去看她！”

看著眼前這個鬢發斑白的男人，我內心涌起一陣痛苦地掙扎。曾經的過往只能成為一種追憶，他與女兒的命運早已各自駛向不同的人生軌道，生活的交織只會帶給彼此更深的傷害，不如各自安好，在心中留存一份美好的記憶。此外，作為一名警察，有著嚴格的紀律要求，就是在案件中絕不允許介入他人的私人生活。

所以那一天，我騙了自己，也欺騙了他。我告訴男人我們沒有他女兒的任何消息。

男人有些懷疑，我沒有直視他的目光。

此時，院中的空氣透著冰冷的氣息，山崗上的桃花映射出徹骨的寒意。微風拂起，透過衣服，冷冷地刺入我的皮膚。時間在那一刻定格下來，那個春天從此在我的記憶里沾染了潮濕的色彩。

短暫地沉默后，男人謙和地懇求道：

“如果見到我家妞妞，你們告訴她，爸爸還在想著她！”

我僵硬地點了點頭。

出了院子之后，我再沒有那份閑逸雅致的情趣。

車輛在山間穿行，窗外的風吹在我和同事臉上，我們沉默無言。

我的視野漸漸模糊。

（未完待續）

作者：未來路派出所民警 祝全勝